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吳曉明認為,當我們談論當代中國學術話語體系建設時,最基本的便是從原先對外部學術的“學徒狀態(tài)”,逐步取得它的自我主張。中國自近代以來不斷對外學習,學術上基本是處于“學徒狀態(tài)”;改革開放以后,我們面臨巨大的學習任務,主要也還是采取對外學習的方式。所以,盡管情況正在發(fā)生某些微妙的變化,但中國學術總體而言還是處在對西方學術的巨大依賴中,這是中國學術目前的基本情況。
學徒狀態(tài)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是“外部反思”的思維方式。所謂外部反思,哲學上可以這樣來表述:作為一種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它從不深入到事物的實體性內(nèi)容中去,但它知道一般原則,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nèi)容之上。這種外部反思是學術上的“學徒狀態(tài)”的一個非常確切的特征。僅僅知道外部反思者,對于特定的實體性內(nèi)容實際上并無主張,但是他懂得一般原則,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nèi)容之上。我們對外部反思的形式其實非常熟悉,它通常就是我們稱之為教條主義的東西。中國今天的學術總體上也還處于對外部學術的“學徒狀態(tài)”,一般來說也還是采用外部反思的方式。我們在學術上多大程度依賴外部反思,我們也就在多大程度上還是處于“學徒狀態(tài)”。要真正能夠建設我們自己的學術話語體系,就必須深入到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獲得學術上的自我主張,這正是當代中國學術的根本任務。
中國學術如何走出“學徒狀態(tài)”
重要的是構(gòu)成中國問題的基本經(jīng)驗,但是如果我們只是依循于“外部反思”,那么這種經(jīng)驗就根本不可能構(gòu)成。深入到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獲得學術上的自我主張,正是當代中國學術的根本任務。
今天的議題是當代中國學術話語體系建設。我想,所謂中國學術話語,并不僅僅是去發(fā)明或生造一套概念體系,也不是將當代的學術術語翻成中國原來的術語。其本質(zhì)的核心應當是,中國學術要從對外部學術的“學徒狀態(tài)”進入到它的自我主張。
首先,所謂成熟的學術都必須經(jīng)歷從學術狀態(tài)到自我主張的決定性轉(zhuǎn)折。一般來講,學術上的整體進展都采取這種形態(tài)。比如近代哲學,最初就是在理性神學的框架中逐漸形成的,當時的哲學被稱為“神學的婢女”。但是從笛卡爾開始,我們可以認為哲學獲得了它的自我主張,近代哲學就在這個時候開端,所以笛卡爾被稱為“近代哲學之父”。同樣,歷史學原先一直模仿它的“長姐”——自然科學,只有到新康德主義時代,李凱爾特、文德爾班等把事實科學和價值科學區(qū)分開來,歷史學才獲得它的自律性。此外,比如政治經(jīng)濟學,一開始的重商主義、貨幣主義,被稱為“經(jīng)濟學前史”,也就是完全處于一種學術上的“學徒狀態(tài)”,并未獲得自身的真正立足點,只是由于配第和魁奈的杰出貢獻,我們方能說政治經(jīng)濟學是獲得了它的自我主張。
當我們談論當代中國學術話語體系建設時,我認為最基本的,便是從原先對外部學術的“學徒狀態(tài)”,逐步取得它的自我主張。中國自近代以來不斷對外學習,學術上基本是處于“學徒狀態(tài)”;改革開放以后,我們面臨巨大的學習任務,主要也還是采取對外學習的方式。所以,盡管情況正在發(fā)生某些微妙的變化,但中國學術總體而言還是處在對西方學術的巨大依賴中,這是中國學術目前的基本情況。
第二,學徒狀態(tài)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是“外部反思”的思維方式。所謂外部反思,哲學上可以這樣來表述:作為一種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它從不深入到事物的實體性內(nèi)容中去,但它知道一般原則,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nèi)容之上。這種外部反思是學術上的“學徒狀態(tài)”的一個非常確切的特征。僅僅知道外部反思者,對于特定的實體性內(nèi)容實際上并無主張,但是他懂得一般原則,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nèi)容之上。我們對外部反思的形式其實非常熟悉,它通常就是我們稱之為教條主義的東西。
眾所周知,中國共產(chǎn)黨最初也是對外學習的,早期學習蘇聯(lián)。當時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在對外學習方面走在前列,一口流利的俄語,馬恩列的經(jīng)典倒背如流且對俄國的經(jīng)驗爛熟于胸,這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這批學者采取的基本方式就是外部反思,所以他們認為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就是中心城市武裝起義,其結(jié)果當然是一次又一次失敗。這意味著他們完全處在對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的“學徒狀態(tài)”中,還完全沒有自我主張。直到中國共產(chǎn)黨人終于意識到,中國的問題不同于蘇聯(lián),中國革命的道路不是中心城市武裝起義,而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只是到這個階段,中國共產(chǎn)黨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把握才開始獲得它的自我主張。
就此而言,我認為中國今天的學術總體上也還處于對外部學術的“學徒狀態(tài)”,一般來說也還是采用外部反思的方式。我的判斷是,今天中國學術界的狀況,比起“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那時的教條來自蘇聯(lián),而今天的抽象原則來自西方。外部反思的方式是學術上“學徒狀態(tài)”確定無疑的標志。黑格爾對外部反思有過清晰的批判,他說:外部反思不僅從屬于主觀思想,而且不過是詭辯論的現(xiàn)代形式,是浪漫主義思想及其虛弱本質(zhì)的病態(tài)表現(xiàn)。他把僅僅知道外部反思的學者叫做“門外漢”。黑格爾認為拿破侖功績卓著,是軍事上和政治上的天才,但是拿破侖犯過一個錯誤,“他想把法蘭西的自由制度先驗地強加給西班牙人”,結(jié)果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而且是不可避免地失敗了。我們真得好好想想,法國和西班牙之間有多大差別?如果我們今天要把美國的制度先驗地強加給中國人,這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能的?要言之,我們在學術上多大程度依賴外部反思,我們也就在多大程度上還是處于“學徒狀態(tài)”。要真正能夠建設我們自己的學術話語體系,就必須從學術上的“學徒狀態(tài)”進入到它的自我主張。
第三,要從學術上的“學徒狀態(tài)”進入到它的自我主張,必須經(jīng)過“文化結(jié)合”的艱苦鍛煉。就此而言,我既不贊同全盤西化的觀點,也不認同文化保守主義的看法。自近代以來,對外學習的確始終是我們非常緊迫而繁重的任務,而這正意味著要經(jīng)歷“文化結(jié)合”的鍛煉。黑格爾曾經(jīng)在歷史哲學和法哲學中講到過:古代希臘,一方面有自己固有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面對比它們優(yōu)越、高明的東方文化,正是由于希臘人經(jīng)歷了“文化結(jié)合”的艱苦鍛煉,才使他們獲得了應有的活力,并開創(chuàng)出他們的繁盛時代。尼采對于希臘文明也有過相似的描述:希臘人一開始面對各種各樣的東方文化,包括印度的、埃及的、閃族的、呂底亞的,當時希臘的宗教幾乎就是東方宗教的一場混戰(zhàn)。幸虧希臘人牢記了德爾斐神廟的那一句箴言——“認識你自己”,才使他們終于搞清楚了自己的真實需要,從而使希臘人終于獲得了文化上的自我主張。“由此他們逐漸學會了整理好這堆雜物,這樣,他們又重新把握了自己,而沒有長時間地背負著自己的遺產(chǎn)做整個東方的追隨者”。那時的希臘人既有自身的傳統(tǒng),又面對東方文化,這在某種意義上與我們今天所面臨的情況是相似的。對中國學術而言,要從“學徒狀態(tài)”進入到自我主張,并不意味著拒絕外來文化,而是要經(jīng)過“文化結(jié)合”的鍛煉,在此過程中充分占有外部學術的成果,使自身具備應有的自主成長的生命力,用尼采的術語來講,即形成一種“可塑力”(plasticpower),從而開創(chuàng)出屬于自己的繁盛時代。如果我們希望我們的學術能夠進入它的自我主張,因而形成當代中國的學術話語體系,就必須清楚把握“文化結(jié)合”的鍛煉過程,并不得不實際地經(jīng)歷這個過程。
文化結(jié)合的鍛煉決不意味著拒絕對外學習,恰好相反,對外學習是絕對必要的,重要的事情在于使學來的東西成為能思的和批判的。前文提到“外部反思”,其問題并不在于對外學習本身是錯誤的,而是所學并未成為自己的東西,并未化作自身成長的力量。僅僅知道外部反思的學者可以是有學問的,有知識的,但卻是缺乏思想的和沒頭腦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個個有豐富的學問和知識,我們不能說這些早期共產(chǎn)黨人對外學來的東西是錯的,問題在于他們完全處于“學徒狀態(tài)”,完全是“門外漢”,完全沒有自我主張。所以,對中國學術而言,關鍵的問題不僅是學習,而且是要使學來的外部成果轉(zhuǎn)變?yōu)槟芩嫉暮团械摹?br />
最后,在上述基礎之上,我們可以來談談中國學術話語體系建設。談中國學術話語,也會談到講漢語的學術,或者講中國語的學術。當然,中國學術話語并不僅僅從屬于這種形式上的理解。講漢語還遠不意味著形成了中國學術話語。如前所述,中國學術話語的根本前提是從“學徒狀態(tài)”獲得自我主張,而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中國的學術必須深入到中國的現(xiàn)實中去。有人認為現(xiàn)實是非常輕易的東西,根本無需什么學術的努力。事實上恰恰相反,要深入到中國的現(xiàn)實之中,絕非易事。“現(xiàn)實”概念現(xiàn)在完全被實證主義化了,但“現(xiàn)實”是需要很高的學術要求才可能被揭示的。黑格爾對現(xiàn)實的理解是“本質(zhì)和實存的統(tǒng)一”。實存就是一般所謂的事實,是可以通過知覺直接給予我們的東西。但現(xiàn)實不僅是實存,而且是本質(zhì)。黑格爾還說,現(xiàn)實性是展開過程中的必然性。如果我們不能把握本質(zhì)的東西,不能把握展開過程中的必然性,如何能夠說是深入到現(xiàn)實中去呢?所以,非常關鍵、也非常不容易的是,中國的學術唯有深入到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中去,才有可能構(gòu)成真正的中國問題和中國經(jīng)驗。海德格爾曾經(jīng)講過,重要的是作出關于物自身的基本經(jīng)驗;但如果從“我思”出發(fā),就根本無法構(gòu)成這種經(jīng)驗。所以我的觀點是,重要的是構(gòu)成中國問題的基本經(jīng)驗,但是如果我們只是依循于“外部反思”,那么這種經(jīng)驗就根本不可能構(gòu)成。
真正的學術,意味著能夠正確表述并且真正抓住過程中的實質(zhì)問題,并能夠?qū)λ龀稣_的理解、把握和闡述。深入到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獲得學術上的自我主張,這兩個方面實際上乃是同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正是當代中國學術的根本任務。唯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談得上中國學術走出其“學徒狀態(tài)”,才談得上當代中國的學術話語體系建設。
摘自 光明網(wǎng) 理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