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福建,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胡建人”“廣東人吃福建人”的梗,以及棕櫚婆娑的閩南風光、凝香悠遠的茶……可是,一提到福建的高等教育,很多人想到的卻只有“廈大很美”“高考分數線最低的東部省份”……
由于歷史欠賬較多,福建高教一度出現了“慢半拍”的發展態勢。同樣是東部省份,廣東喊出“高等教育超越江蘇”、浙江各類新型大學全面起飛,甚至相鄰的中部省份江西也“賽過”福建。
這一態勢是否有望改變?
不久前,福建省發布《福建省高等教育十年發展規劃(2021—2030年)》(以下簡稱規劃),提出力爭高等教育競爭力和綜合實力進入全國前10名、東部前6名,建成高等教育強省,同時支持廈門大學加快建成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打造應用型高校建設“福建模式”等。
退而求其次?
截至2022年上半年,福建省國內生產總值(GDP)仍以24605.36億元牢牢占據十強省份的第7位。2020年和2021年,在全國GDP達萬億元的城市中,福州、泉州兩市赫然在列。
然而,在東部9省(自治區)3市(北京、天津、河北、遼寧、上海、江蘇、浙江、福建、山東、廣東、廣西、海南)中,福建高教似乎找不到太多“存在感”。
目前,福建共有89所高校,其中本科院校39所、專科院校50所,但只有廈門大學、福州大學進入了“雙一流”建設行列,本科院校數、本科生在校生數、研究生在校生數、“雙一流”高校數量均在9省(自治區)3市中排名靠后。
“長期以來,福建的高等教育發展沒有跟上經濟增長速度,教育投入與需求不成正比,更存在‘攤大餅’‘撒胡椒面’等問題。”采訪中,專家們紛紛表達了這一觀點。
在2022年福建省高校預算經費中,廈門大學以107.1億元占據第一,福州大學19.27億元、福建師范大學15.03億元、福建農林大學12.26億元緊隨其后;10億元以下高校居多。
與之相比,廣東2022年財務預算中,超過30億元的就有深圳大學、廣州大學、南方科技大學、華南師范大學、廣東工業大學5所省屬大學。
而鄰省江西則計劃未來5年內舉全省之力辦好南昌大學,投入不少于60億元,爭取新增一到兩所“雙一流”大學。
從歷史上看,福建近代高等教育起步并不晚。1866年,左宗棠在開辦福建船政局的同時,提出創辦求是堂藝局(后稱福建船政學堂),后者成為我國近代海軍學校的“開山之祖”。
然而,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福建省在大型企業的基礎設施、高等教育經費等方面未能獲得更多傾斜。久而久之,當地形成了“坐等外面培養人才返回本地就業”的心態。
“地方政府在高等教育發展上缺乏戰略眼光,缺少前瞻性的謀劃和戰略性舉措,福建高教發展的內生動力始終未被激發出來。”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院長別敦榮指出。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形,使當地人自古靠梯田討生活,也造就了福建人相對保守的性格。有人甚至以文學創作為例,認為其作家群多擅長散文、詩歌,如舒婷的《致橡樹》、冰心的兒童文學,不似平原地區頻頻產出史詩級巨作。
性格保守,或許很多人難以理解。閩南人哼著《愛拼才會贏》下南洋開荒;莆田人被稱為“中國猶太人”,精明能干。但受限于眼光,這兩支商業版圖上的生力軍未能在高教上發揮“弄潮兒”作用。
由企業家創辦的高校生來就有應用型特征。不可否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由閩商、華僑創辦的民辦高校一度解決了“上大學難”問題,至今仍是福建高教的重要力量、有力補充。
“應用型高校發展得好,對服務當地經濟、社會的發展支撐很大,但研究型大學更是提振一省高等教育質量的‘火車頭’與創新原動力,二者都要發展。”同濟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長蔡三發說。
因此,也有專家指出,此次規劃中提出的“打造應用型高校建設的‘福建模式’”,更像是“求‘雙一流’不得,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民辦教育的新期待
說起民辦教育,近代福建高教史上最有名的事件,莫過于著名愛國人士陳嘉庚于1913年獨資創辦集美學校,1918年著手創辦廈門大學,后改為國立廈門大學。
陳嘉庚為華僑、閩商辦學帶了個好頭。后來又有愛國華僑吳慶星創辦的仰恩大學、企業家林騰蛟創辦的陽光學院,以及“玻璃大王”曹德旺創辦的福耀科技大學等。
投桃報李,福建省在招生規模名額、專升本名額、繼續教育名額以及公辦院校支持等方面也對民辦教育予以大力支持。
如今,該省36所民辦高校占全省高校的40%。但隨著時代發展,過去“上大學難”的矛盾已悄然轉變為“上優質大學”難,一些福建民辦專科院校甚至民辦本科高校出現了招不滿的現象。
2017年,福建在使用全國卷I高考的省份中,本科分數線排名倒數第一,之后引來一波“移民福建高考”的操作。
當年,全國考生有940多萬名,福建考生只有約20萬名。“高考招生人數多、考生少,為保證招生、維持辦學,降低高考分數線成為不得已之舉。”蔡三發說,這一情形就像臺灣高校的現狀,高校多、學生少,為搶生源不得不在分數線上一再退讓。
福建某高校教授吳帆(化名)指出,這一現象在高分段生源上并不明顯,福建學子考入名校的分數并不低。“低的是底線。”
“大力發展民辦高校的后遺癥慢慢顯現出來,規模化帶來的負面影響是高水平、高質量的投入太欠缺,就像拉手風琴一樣,使得原本比較緊的琴鍵被逐漸拉長、變稀。”吳帆說。
當然,這并不代表民辦教育在高水平建設上沒有作為。當下,新型應用研究型大學——福耀科技大學就被寄予了培養制造業高端人才的厚望。
然而,外界對此普遍有兩個擔憂。
一是如何保證辦學經費的持續投入。辦研究型大學普遍“燒錢”,一所像樣的研究型大學,每年預算就達50億~100億元。曹德旺捐資的100億元,采買完設備可能就用完了,是否能繼續投入?“最擔心的是,一次投入后,又回到民辦高校、獨立學院高收費的老路。”吳帆表示。
二是福耀科技大學能否拿得出有競爭力的薪酬,吸引高水平人才加入。
“就城市分布來說,福州、廈門需要高水平應用型大學,泉州更甚,因為泉州是福建省企業最密集的城市。”別敦榮說,泉州既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也是僑鄉城市,但當地僅有12所本專科高校,占全省高校總數的13%。尤其是2003年,華僑大學的理工科遷至廈門,使泉州高教更加式微。此前媒體評出“中國十大缺乏高校城市名單”中,泉州赫然在列。
僅有一只“領頭羊”不夠
一個省份的高等教育發展離不開“領頭羊”發揮帶頭、示范作用。而在福建,廈門大學是無可爭議的“領頭羊”。
近年來,廈大雖然還是人們心中那個美麗的廈大,教育學、化學、海洋科學、生物學、生態學、統計學等傳統優勢學科還在,學科布局依舊齊全,但似乎并沒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新增長點。
“四平八穩”的印象或許與廈門的城市氣質有關,這里白鷺蹁躚、城市安逸,深受國際人士喜愛。它并不像北京、上海、深圳、武漢等城市是經濟中心或次中心,有“領頭”的沖勁。城市體量也較小,總面積僅1700平方千米。
目前,廈大正通過“9+1”的戰略框架,強化與福建各地級市的校地合作,力圖重拾地方政府與高教發展一體化的信心。
“搞好福建高教,需要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這種量級的高校帶動。僅有一個廈門大學還不夠,最應發展的是福州大學。如果未來能出現‘雙雄’,福建的發展動能會更強。”采訪中,專家們均指出了這一點。
此前,鄭州大學、南昌大學、福州大學常被放在一起對標。但如今,相比于已躋身一流高校之列的鄭州大學、舉全省之力建的南昌大學,曾經立志成為“南方小清華”的福州大學早在5年前便面臨發展瓶頸。
2021年,在回答網友提問時,該校曾提到“辦學經費不足已成為制約學校‘雙一流’建設和實現發展超越的突出因素”。這所每年僅20億元經費的工科院校,辦學經費相比廣東、江西的同類高校打了五折、三折。評估專家曾給了一個心酸的評價——用最少的錢辦最大的事。
蔡三發告訴《中國科學報》,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路徑一般要先有一個一流學科群,再帶動其他學科往一流方向發展,形成第二、第三個一流學科群。有若干個一流學科群后,就容易形成較好的人才生態、學術共同體,學校通過“大牛”帶“小牛”的方式,把想更新的學科建設好,最終就能建成世界一流大學。
同濟大學正是按這個路徑發展的。“我們需要發展某個學科,就重點支持該學科帶頭人,把這一學科建設搞上去。”蔡三發解釋道。同濟原本基礎薄弱的生物學科就是這樣發展起來,并入選第二輪“雙一流”建設學科的。
變強的第一步并不是著急在下一輪“雙一流”建設中增加多少學科,而是要考慮做好“打基礎”工作,為未來10年、20年做長遠布局。“更重要的是引進多少戰略科學家,并由他們拓展面向未來的前沿、新興領域,然后組建高水平學科團隊,建設新學科增長點,給福建的原始創新提供引領全國的思路。”蔡三發說。
實際上,活躍在高校、科研院所的福建籍科學家并不在少數,如北京大學校長龔旗煌、東南大學校長黃如、上海科技大學黨委書記李儒新等。然而,怎樣利用有競爭力的薪酬吸引人才,在這方面,福建的抱負似乎并未展開,僅靠省政府投資的渠道也太過單一。
“一個省份要舍得把高教投入花到‘人’上。許多政府把經費撥給高校買設備、造大樓,這并不是最主要的,只有舍得在高層次人才上投入,才能換來更光明的發展。”蔡三發強調。
機會就在眼下
學科增長點有限、能辦新型研究型大學的人選太少,又錯過了中外合作辦學的最佳時機,福建高教難道就沒有機會了?
事實上,機會就在眼下。
福建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核心區。我國在2011年發布的《海峽西岸經濟區發展規劃》中指出,要將海峽西岸建設成為科學發展之區、改革開放之區、文明祥和之區、生態優美之區,成為中國新的經濟增長極。
2021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盼盼食品集團總裁蔡金釵表示,探索海峽兩岸融合發展新路,全方位推動高質量發展超越,離不開高等教育的全方位、高質量發展超越。
與福建一海之隔的我國臺灣地區開辦了100多所大學,但由于生源緊張,許多大學只能關門,然而其教師水平卻很高,大多有國外高校博士學位,在教學水平、敬業度等方面表現都不錯。“福建高校可利用地緣優勢、語言優勢、文化優勢,吸引更多高水平臺灣教師到大陸執教。”蔡三發說。
此次規劃中也提到,繼續實施臺灣全職教師引進計劃,吸引臺灣高校高層次人才來閩工作。
“如果說泉州的機會在于企業密集發達,福州的機會則在于借平潭綜合實驗區,升級發展臺灣高等教育區。”別敦榮告訴《中國科學報》。
平潭與福州相距126公里,是與臺灣交流的重要通道之一。此次規劃中提到,支持廈門大學、華僑大學、福州大學、福建師范大學等高校在平潭綜合實驗區設立臺生預科學院、專業教學學院等,培養海峽兩岸融合發展急需的應用型人才。
“時機成熟,在引入臺灣的高職教育,引進臺灣優質高等教育資源合作辦學、辦分校等方面,福建應有所動作。”別敦榮說。
“不同于泉州和福州,廈門的機會更在于國際化。”他指出,特別是2017年金磚會議在廈門舉辦后,廈門的國際地位備受關注。其自然環境、城市建設和公共服務水平優勢也很明顯。廈大運作國際高等教育資源的能力更強,廈大馬來西亞分校成為我國首個在海外設立獨立校園的海外分校。
“不管是廈門、泉州,還是福州、莆田,地方政府均有一定的辦學實力。福建高教要發展,思想上要更開放、更自信,要多點爆發。”別敦榮補充。
“想讓別人敬重你,最好的方法是超越別人。這對高教同樣適用。”吳帆說,因此,國家政策和資金上的扶持對福建高教發展最為重要,僅靠生均撥款、項目經費、少量捐贈、發展基金等是無力負擔振興一省高等教育如此大的投入的。
他補充說,如果暫無條件做到,可以考慮資源整合,讓分蛋糕的人少一點。比如某些同質化發展的縣辦大學、民辦大學可以考慮退出,目前一些大學已呈現出發展吃力的情況。
部分應用型大學建設依靠企業分攤投入。吳帆提出,此類高校是否可以在人才培養上加以創新、變革,比如縮短在校培養時間,用一年時間到企業創造價值?如此,既可以在企業培養學生融入社會的軟實力,也可以為高校節省一年的培養費用。“對于專科學生、應用型大學的學生來說,這既是人才培養的創新探索,也是高校開源節流的一種辦法。”采訪結束前,吳帆如是說。
來源:《中國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