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制造大國到制造強國有多遠?有人說遙不可及,有人說就隔著一層窗戶紙。
幾經風雨砥礪,沈陽機床集團董事長關錫友在他的夢想路上執著前行,赤子之心未改,“當我們的研發團隊把這層窗戶紙捅破,推出世界首套具有網絡智能的數控系統的時候,面對最多的仍然是質疑聲。創新,缺資金、缺人才不假,最缺的是創新自信。”
做還是不做
也難怪別人不信,攻占“數控系統”這座山頭曾讓多少科研院所鎩羽而歸!縱然出了成果,也或耽于陳列展示,或因“神不似”而難抵市場較真。
2007年,當關錫友找到當年同濟大學的校友朱志浩教授說出“拿下山頭”的想法,一直主攻運動控制技術研究的朱志浩卻連連搖頭。雖然“拿出中國自己的數控系統”也是他的夢想,可現實卻如關山阻隔。巨額資金哪里來?人才哪里來?朱志浩覺得,運動控制技術基礎研究是一項浩大的系統工程,單憑企業的個體行為哪里“拱得動”,人家發達國家也是靠整合社會力量一起“攻山頭”。朱志浩把丑話說在前,“你看我在學校里研究沒什么壓力,出不了市場認可的成果還可以評獎,評不了獎也不會被罰,可你不同,你是國有企業負責人,不去栽樹沒人說你,一旦大筆研發資金砸進去,可能幾年十幾年都沒動靜,失敗了怎么辦?責任誰承擔?我不能坑你啊。”
兩人沉默半晌。
還是關錫友先開腔,“不是做不做的問題,不做,中國機床行業沒有核心技術就沒有出路,我們是領軍企業,要有志于成為中國工業控制和自動化領域的開路先鋒,面對國家需要應勇于擔當!我牽頭,有風險我買單!”關錫友接著舉了個例子,別看機床行業日子還過得去,但數控系統和關鍵部件等核心元素的缺失,使中國機床業一直干著出苦力的事,沒有“中國心”的組裝業態支撐不了多久。幾千家機床企業利潤不如日本法納科(專賣數控系統軟件)一家,90%以上的技術附加值被國外拿走,“誰能不心疼?怎能不改變?中國人要有自信!”
朱志浩今天回憶那段對話,仍然心潮澎湃。他說,那一刻他的心被猛地一震,一股不服氣的勁上來了。
創新與寬容
幾十平方米的實驗室條件差,朱志浩以“陋室德馨”聊以自慰。可上哪找人去?他幾乎探訪了國內數控系統研究領域的每一角落。碰壁的結果是,朱志浩從自己的學生中拽來了7位同道中人,組建了沈陽機床上海研究院的最初班底。
讓一群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挑大梁,每年還要投入數億元,這不是燒包嗎?沈陽機床集團總部這邊先炸開了鍋,非議如浪涌來。關錫友不為所動,他只說一句:鼓勵創新必備寬容之心,所有罵娘到我為止。
只有朱志浩知道,身后那堵墻擋住了多大的壓力和噪音,才有了這邊年輕創新團隊一門心思攻關研發的環境。他用兩個字形容這份千里之外的寶貴信任——寬容。
他把這兩個字向深挖,找到了團隊創造力迸發的源泉。所有研發人員以項目為聚合,人人具有平等發言權,除了朱志浩的老師身份抹不掉,沒有上下級,沒有條條框框,甚至也極少開會。看似“無為”的管理卻正對“80后”、“90后”的脾氣。伺服項目部的夏斌自稱“夜貓子”,白天來得晚,可晚上越干越精神。“沒辦法,我的靈感在安靜的狀態中來得最多……”夏斌當時挺為這個“缺點”苦惱。記得他頭一次按自己的算法成功地驅動電機運轉,深夜中的他忘情地給朱老師打電話。沒想到,朱老師和團隊所有人都返回單位,站在他的身后,為他成功邁出的一小步鼓掌。
橫向廣大,謂之寬。朱志浩眼里的創新是一場開放的、沒圍欄的狼奔豕突。沒有自由何來創新?劉廣杰是位留洋博士,特別喜歡團隊里這種味道,只琢磨事不琢磨人,有顛覆國際巨頭的“初生牛犢”精神。他說,恰是因為從零開始,才不落窠臼不背包袱,沈陽機床i5數控系統從孕育階段就有別于進口數控系統壟斷造就的狹隘封閉,以其開放性、共享性為未來市場開拓打開了升級空間。
然而,數控系統底層技術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匣子”,包含著電子、計算機軟件、伺服驅動等一系列運動控制技術。盡管運動控制理論及公式書本上都有,但一碰實際就水土不服,現實哪有毫無誤差的精度啊?研發團隊成員黃云鷹說,不鉆進去就不知道里面有多枯燥,如天書般的源代碼,如星空般的浩繁運算。
“不知什么時候是盡頭,也許黑暗的前邊還是黑暗。”5年時間里,研發團隊進行了1917個大小版本的修正更新,累計了1032條測試用例。其間,錯誤、失敗如影隨形,多少次以為成功近在咫尺,先后推出的若干數控系統版本最后關頭卻在與硬件匹配中轟然崩潰。沒有人為此“挨收拾”,“處罰”這兩個字壓根就不存在。虞敏加入研發團隊較晚,可她主攻的誤差補償環節卻是提高機床精度的關鍵。大半的時間,她都在機床前試錯,改進,然后再試。她說,不允許失敗,我們就不可能有成功。
不計得失,謂之容。直到自主知識產權的數控系統2012年橫空出世,5年研發已耗資11.5億元,這在利潤微薄的機床行業,即使排名第一的沈陽機床也可謂投入了血本,企業5年的利潤總和也沒這么多!作為前沿創新的最大后援,沈陽機床集團總部可謂傾其所有竭盡所能,全力配合上海研究院的實戰試驗、上線測試及收集反饋。朱志浩稱之為創新密碼的3個“必須有”:其一,個人夢與中國夢的融合;其二,不著急逐利的心態;其三,不生氣(寬容失敗)的氛圍。
要跑就跑在前面
朱志浩看得清楚,不是所有的創新都能修成正果,若一味跟在人家后面趕,追上了也會落后,因為國際先進企業往往有好幾代的技術儲備。“我們把創新的前瞻性定位在嫁接工業互聯網,使我們的數控系統一開始就有云制造的基因而與眾不同。”朱志浩覺得創新路徑的選擇至關重要,它必須具備工業化、信息化、網絡化、智能化、集成化的時代特點,而這“五化”的英文字頭恰巧都是“i”,“i5”數控系統名字由此得來。
國外也多少知道沈陽機床在搞這套東西,德國、日本的同行來人看過,撂下近乎同樣的話,“不用我們的就走著瞧吧”。按慣例,用誰的數字總線就只能用誰的軟件產品,數控系統總線技術因而被跨國公司人為地壟斷和封閉。談研發合作,根本連門都沒有,從企業到社會,不惜動用司法手段拒絕技術外流,已上升為發達國家的整體行為。
“不能通用、不能升級的數控系統,再高明都不符合信息互聯的時代要求。”朱志浩直指跨國公司的技術軟肋,團隊立志選擇開放的創新路徑,既不受制于先行者,又能與后來者共享。“i5”采用國際上開放的實時總線,免費為用戶升級,因其開放性,為搭載互聯網集成其他開放性的技術展開了更多可能,從而在世界機床領域第一次刻下數控系統的中國標準。
“中國范兒”在哪里?看長相就“中國化”,中文操作界面簡單易上手。朱志浩概括說,更重要的特點是“有內涵”:每臺“i5”都會獨立“思考”,把用戶的想法預先三維模擬出來,還可以按每個用戶的獨特加工需求而“私人定制”,選擇強化或刪除某些功能,以突出針對適用性和較高性價比;每臺“i5”都會參與“群體思考”,基于物聯網,在客戶端實現智能化工廠,在售后端實現遠程診斷、智能校正。這些都是國際同行做不到的。插上網絡翅膀的“i5”甚至飛上了“云端”,因為云制造平臺知曉每臺“i5”智能機床的實際使用情況,沈陽機床由此大規模開展機床租賃和回收再制造業務,這也是業界獨一份。江蘇某電器公司總經理戎藝群看準了“i5”機床能回購的好處,5年半價回購,企業投入的成本早就回來了。他3個月內一下子就訂購50臺,還準備在車間里用機器人管理智能機床。他笑著說,“智能工廠多省心啊!”
關錫友把“i5”的潛在價值看得很重,“僅我們生產的數控機床在社會上的存量就有10多萬臺,通過‘i5’大數據平臺,就可以整合社會閑置制造資源,不求全民所有,但為全民所用,這是一扇‘工業阿里巴巴’大門,推開它,我們可以完成由制造商向服務商的轉型,新的盈利模式層出不窮!”
“i5”面市給機床行業帶來的“刺激”,不亞于智能手機對傳統手機的巨大沖擊。現在輪到國際同行們驚訝了。德國電工委員會主席Roland Bent實地參觀沈陽機床時連稱不可思議,德國2013年剛提出第四次工業革命即“工業4.0”戰略,以期在制造領域將資源、信息、物品和人相互關聯,構建高度靈活的個性化和數字化的智能制造模式。沒想到,在沈陽機床這么早就看到了中國“工業4.0”的現實樣本。
創新要過市場大考
長著一張娃娃臉的陳燦,在團隊里專門負責收集市場反饋。陳燦愛笑,一笑眼睛就瞇成一條線。可他卻說,“我肚子里集滿了‘負情緒’。”因為整天山南海北地跑客戶,現場征求對i5數控系統的使用意見。挑刺、批評、甚至責罵都要原汁原味地“端”回來。朱老師說了,“i5”要想完善,罵聲最寶貴。
因為傳遞“負情緒”,陳燦和團隊大多數成員都吵過架。對于具體項目組而言,辛辛苦苦拿出的東西可能就要推倒重來。陳燦很理解,但客戶眼里不容沙子啊。他碰上的寧波惠豐模具公司老板邵黎明就是位行家,每購置一臺車床都要親自上手操試,連續車100個部件,誤差少于5個繆(微米)才點頭,不過還是提出希望沈陽“i5”機床精度再高點。批評歸批評,邵黎明連續又追加了10臺訂單。他心里有數:同樣的精度,進口機床要比沈陽機床貴一倍呢。
兩面挨呲兒的陳燦卻有成就感,“i5”所特有的功能,一半以上是用戶提出來的,其余功能也是聽取用戶反饋甚至是為用戶量身定做的。自詡為“創新保姆”的朱志浩親自給陳燦做“心理按摩”,我們不求評獎,也不進行課題申報,我們不想擺好看不能吃的塑料蘋果,要讓市場真的啃一口我們辛苦種下的鮮蘋果,看看甜不甜。最大的幫助就是市場批評,最大的褒獎就是市場認可。2014年,“i5”機床僅一個系列的產品就銷售了2000臺,回頭客的重復購買率達到64%,在機床行業創造了新品快速推廣紀錄。
2013年夏,一個難忘的日子。習近平總書記在沈陽機床集團總部接見了“i5”智能機床數控系統研發團隊,并和這些平均年齡不到28歲的創新新人一一握手。陳燦一字不差地記下了總書記的話:“核心技術和糧食安全一樣,都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時隔幾日,陳燦接到了湖北老家的電話——
“兒啊,爹看新聞了,習總書記接見你們,咱一家子都跟著光榮啊!你一年到頭不回家,原來為國家干著這么有意義的事,來,隔著電話咱爺倆干一杯!”
電話兩頭,父子倆都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