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高教界刮起一陣“新”風,不僅有熱議的新工科、新文科、新醫科、新農科等,還有掀起興辦熱潮的新型研究型大學。
2021年12月8日,河南宣布將組建電子科技大學、航空航天大學等新型研究型工科大學。當年12月29日,寧波市政府與寧波市虞仁榮教育基金會簽約合作辦學, “高起點、高定位的新型研究型大學”東方理工大學籌建工作進入“快車道”。此前一個多月,由福州市政府和河仁慈善基金會兩方共同籌建的福建第一所新型研究型大學——福耀科技大學也正式簽約,并公布了學校選址。
諸多新型研究型大學面貌迥異,究竟何以為“新”?是否“舊瓶裝新酒”?日前,南方科技大學舉行了第三屆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學建設論壇。論壇以“新型研究型大學的理論與實踐”為主題,探討了人們關注的“新”問題。
知識生產模式II催生
歷史上,高等教育出現過兩次較大的發展。第一次是工業革命對大學教育的推動。第二次是后工業化社會和知識經濟時代對研究型大學的需求。
2006年,我國提出要建設創新型國家,由此也開啟了研究型大學的探索與實踐。
上海科技大學常務副校長印杰表示,建設研究型大學通常有兩種方式:一是轉型。成功者如美國加州理工學院。二是新建研究型大學,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國家選擇新建研究型大學,支撐經濟發展,如韓國浦項科技大學、新加坡科技設計大學。
然而,“轉型在中國高校有相當難度,特別是受人事制度的制約,研究型大學和教學型大學的師資隊伍不一樣,壓力巨大”。印杰說。
據復旦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研究員熊慶年介紹,“發展新型研究型大學”成為政策議題是在2015年3月11日,由施一公院士領銜,與陳十一、潘建偉、饒毅、錢穎一、張輝、王堅等學者正式提交《關于試點創建新型民辦研究型大學的建議》。他們希望通過創辦民辦研究型大學,突破深層次體制機制的困擾,實現基礎研究水平和高科技創新能力的快速提升,并獲高層支持。
在“十四五”綱要中,“支持發展新型研究型大學”被正式提出。
為什么多國不約而同地誕生新型研究型大學?有學者將其歸因為國際化,但在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陳洪捷看來,這并不盡然,讓這些大學“不得不辦”的原因在于知識生產模式的轉變。
上世紀90年代,英國學者吉本斯提出“模式II”理論。他認為,該模式下知識生產是在特定的應用情景中進行的,研究的問題來自某種具體需求或實際問題。模式II的知識與純學術、學科導向的知識(模式I)完全不同,是在問題的引導下,匯聚相關的學科知識,為應用而生的。
在工程技術等應用領域,模式II的特征尤其明顯。“知識生產模式II催生了新型研究型大學。”陳洪捷補充道,其研究毫無例外地注重工程和技術、知識轉移和應用開發、與產業的合作,并根據產業和社會的具體需求組織科研活動,這完全符合模式II的特征。
究竟“新”在何處
2016年,美國高等教育研究者菲利普·阿特巴赫在麻省理工學院召開了一次關于新興大學的專題研究會,后形成《從初創到一流——新興研究型大學崛起之路》一書。
在阿特巴赫看來,新興研究型大學的特點(也是其辦學經驗)主要在于吸引人才,新建大學的優先事項是“運用各種策略招攬杰出的教師和優秀的學生”;成為“利基”高校(小眾領域占優勢的高校),選擇符合本國發展議程并與當地經濟直接相關的卓越教學與科研領域;打破傳統學術壁壘,把跨學科作為其“院校基因”納入學科組織之中。此外,還有可持續的經費支持、規范的治理、國際化辦學、良好的位置等因素。
在中國的南方科技大學,與會者也同樣希望為新型研究型大學找到一些共通的特征。
值得一提的是,新興研究型大學與新型研究型大學本質上無太大區別,其特征也是共通的。區別之一在于時間劃分,阿特巴赫定義的新興研究型大學包括了上世紀60年代至上世紀90年代成立的大學,而南方科技大學高等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沈紅將新型研究型大學劃分到了21世紀。
在沈紅看來,相對于傳統研究型大學,新型研究型大學至少有“十三新”,分別是新世紀出身、新理念導航、新城市布點、新財政渠道、新管理體系、新人才培養、新用人單軌、新校長產生、新外顯耀眼、新競爭樣態、新內在漸深、新機制運作、新體制保障。
她指出,上述的“十三新”中,新理念、新內在、新機制、新體制尤為重要。以新理念為例,她解釋說,新型研究型大學誕生時的高起點、高定位、高目標,帶來了對財政的高需求,開辟多元和充足的資源渠道成為必然;對規模發展的限制性,使得選擇走“小而精”之路成為必然;對前沿科學的高追求,令“高舉高打”的國際化戰略策略成為必然;學科設置的有限性,導致直接面對國家重大戰略和人類科學發展需求成為必然。
而高水平研究型大學從一般研究型大學發展而來,歷史遺留下來的資源渠道分布、規模發展慣性、既有國際伙伴、學科結構布局等,都成為這些大學難以“輕裝上陣”的原因。
在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助理教授陳斌看來,新型研究型大學的特質在于強調基礎學科和技術之間的互動,它致力成為研究型大學的“隱形冠軍”,解決“創新斷層”的問題。
新型研究型大學究竟應該破什么?華中科技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教授賈永堂告訴《中國科學報》,破不適合新的知識生產的制度環境因素,如對大學必要自治的干預;破中國大學共有的泛行政化,弱化行政邏輯對學術邏輯的壓制;破傳統知識生產的觀念與習慣。
又該立什么?賈永堂指出,應當立新型制度環境,使新大學擁有相對自主的生存與發展空間,并構建新型知識市場,推動新知識的生產與供給;立現代研究型大學內部治理體系,使知識生產規律和教育規律真正起作用;立新型知識生產觀念和行為方式。
新挑戰如何破題
新型研究型大學是否會動傳統研究型大學的奶酪?新型研究型大學未來是否會取代傳統的研究型大學?
陳洪捷認為,新型研究型大學由于小而精,不同于傳統研究型大學的“大而全”,更可能成為研究型大學的一種新形式,而非替代品。
“新型研究型大學之所以備受重視,關鍵在于其建立了一種全新的跨學科科研和人才培養體系,而這些非另起爐灶不可。”陳洪捷說,而吉本斯等學者所討論的主要是知識生產模式,甚少涉及人才培養問題。
武漢理工大學高等教育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李志鋒對此表示肯定。在他看來,目前國內高校的跨專業大多沒有實現真正融合,而未來的學科邊界將變得非常不一樣,從兩三個學科交叉到基本上看不到學科邊界。“新型研究型大學的理想發展是實現超學科發展。”
新型研究型大學的跨學科究竟有何不同?陳洪捷舉例道,瑞士洛桑聯邦理工學院將“納米—生物—信息—認知”作為學科;美國歐林工程學院不設院系,將工程、創業、藝術與人文三者結合起來,形成“歐林三角”。這種學科組織架構不僅僅跨學科,而且融基礎學科和應用學科于一體,甚至采取去學科的組織架構。這一新的挑戰在中國如何破題,值得思考。
不可否認,新型研究型大學的成功有一定外在歷史機遇的因素,如多國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沖動、大學排行榜的助推、新興國家的發展需求以及國際化。但在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王洪才看來,新型研究型大學成功的關鍵在于更有效的管理。它采用高效的管理團隊,國際招聘、高額聘請,高選拔性、高流動性機制等手段,使得科研成果的成長率得以維持。“這種借鑒于公司的管理制度、機制,發揮了決定性作用。”
而“新型研究型大學最大的限制在于可持續性”。王洪才告訴《中國科學報》,新型研究型大學均依靠巨額投資才得以迅速發展起來,在世界范圍內招聘精英科學家。其自身缺乏自我造血功能,對外部資源依賴性強、風險大。同時,新管理主義難以產生學術自治文化,而這恰恰是大學可持續發展的文化密碼。
王洪才表示,其能否產生高品質的學術有兩點存疑。其一,新型研究型大學以發展速度快著稱,對教師的選拔性極高,導致教師流動性非常強;其二,新型研究型大學具有明顯任務驅動特征,爆發式增長容易而實現重大學術成果突破難。
南方科技大學高等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副教授馬近遠也表達了同樣的擔心。當下,獨立PI(課題組長)制和大型科研團隊的模式并存,但PI都是自成一體地進行科研,并不利于高校開展國家戰略導向性的科研,長此以往將不利于人員的穩定和科研的可持續發展。
對于管理模式、科研組織模式上的新挑戰,王洪才認為,新型研究型大學需要逐步改變政府投入為主的資金來源模式,主動與高科技產業合作,走創業型大學的發展路線。馬近遠則表示,新型研究型大學要與世界級頭部企業合作,站在產業最前沿,才能真正成為區域創新生態體系的引擎。
“最重要的是人才和創新的環境,需要建立包容性文化,承諾多樣性的大學文化,如創新人才培養、創新人才使用,以及大學和地方政府、產業界的新型關系——政府和產業界對大學持續的強支持,大學提供負責任且有邊界的社會服務。”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青年教授李峰說。
打造中國模式3.0
和世界上追逐一流大學的國家一樣,中國的學者對新型研究型大學建設也寄予了厚望。此前,研究型大學出現了德國模式1.0、美國模式2.0。隨著越來越多頂級科學家加入中國高校,“未來能否打造出中國模式3.0?”華中科技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教授余東升的發言代表了很多人的心聲。
在中國,新型研究型大學正在繼續探索的步伐。南方科技大學以及籌建中的大灣區大學由省級以下的地方政府投重金建設,走的是省級政府所屬高水平大學的辦學體制創新。
西湖大學由社會力量舉辦,采取基金會辦學模式;籌建中的福耀科技大學、東方理工大學則由企業家捐贈,以基金會辦學的模式,支持應用研究型大學的探索。
還有一些高校選擇與科研院所深度融合,正在展示它們作為新型研究型大學的特質。
新型研究型大學的概念一經提出,也有一些高校忙著為自己貼新型研究型大學的標簽。
在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副研究員劉進看來,針對新型研究型大學建設的優劣與否,應該提出標準。“要守住‘大學’自身的基本標準、‘研究型大學’的基本標準。”不能盲目追求香港科技大學等的辦學速度。短期內突破顯性指標,可能顧此失彼。事實上,排名文化已經給新創立的新型研究型大學帶來了很大焦慮。
新型研究型大學能否做一些本土創新,形成新理念、新做法?這是與會者思考的一個問題。
譬如,在標準的設置上,新型研究型大學能否打破北大、清華的壟斷?“種果樹要想果子結得多,就要把頂端掐掉。如果大家長期都在爭奪第三,很難形成真正的體系。”劉進說。
在類型、特征的選擇上,新型研究型大學常被提醒注意規模,但“小而精”一定是必然嗎?在劉進看來,新型研究型大學建設創新,關鍵是進行開放、包容、多元的類型創新。過早“定型”并不利于新型研究型大學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格局。
有學者認為,新型研究型大學應聚焦基礎學科領域。在建設過程中,也是基礎學科為主打的新型研究型大學居多。但在華中科技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副教授彭湃看來,我國最急需的是培養高層次應用型人才、主要開展應用基礎研究、服務產業技術創新的新型研究型大學。
新型應用研究型大學,何以為新?彭湃表示,學生要求新,分數并不是越高越好,而是要選拔對解決現實問題感興趣、熱衷“雙創”的學生;培養方式新,采用基于問題/項目的培養、應用專業+X式培養,如工科加商業知識;治理模式新,外部治理空間大,內部治理靈活;內外關系新,全方位開放、校企深度合作,成為社區生態創新成員。此外,師資隊伍、學科設置也多有創新之舉。
在治理模式上,南方科技大學創新設立了理事會制度,理事會聘任校長、副校長,決策學校重大事項,在理事會制度下實行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對于重大事項的決策,不是直接、簡單的管理,而是通過理事會管理相關部門,教育專家、社會賢達和學校教職工代表都參與進來,這是共治模式。加上內部的教職工代表大會、教授會、大學咨詢委員會,形成多方智慧推動學校治理。”南方科技大學黨委書記李鳳亮說。
“新型研究型大學的‘新’是相對的概念,過程中不斷有新內容涌現,保持‘新’的關鍵在于不斷改革創新。第四次工業革命是一次全新的技術革命,在多國相互追趕中,中國能否出現具有代表時代特性的新大學,這值得期待。”李鳳亮說。
來源:《中國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