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海拔5100米的山腳處,雨已經下了一個小時。這是2021年6月26日上午,盡管已是夏季,高海拔山上的雨還是帶著十足的寒意。
“不等了,上吧!”看著打在車窗上的雨點,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以下簡稱中科院地質地球所)副研究員趙俊興、中國科學院大學(以下簡稱國科大)博士生何暢通從背包中掏出雨衣,決定冒雨上山。
他們走下車,抬頭看了看面前的禿山。這座山名叫“窮家崗峰”,山上沒有樹也幾乎沒有草,只有石頭。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尋找可以作為國家戰略資源的鋰礦。
5100米、5380米、5480米
“看到了一個鋰輝石礦,應該很大!”
之所以要爬這座山,是因為他們此前在山腳下發現了一些與周邊巖石不同的石頭。趙俊興和何暢通判斷,那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富含鋰資源的鋰輝石偉晶巖。
偉晶巖是一種亮白色的大顆粒晶體巖石,窮家崗一帶的鋰輝石偉晶巖因為微量元素的原因,亮白中泛著一種獨特的淡綠。對于他們來說,辨認出這種石頭并不難,這是他們從學生時代就開始訓練的基本功。
高海拔地區空氣稀薄,對于一般人來說,連呼吸都費勁,更別說爬山了。為了節省體力,他們習慣性地減少了言語交流。
爬到海拔5380米時,他們發現了一處“長”在地里、露出地表、寬約兩三米的偉晶巖。兩人圍著巖石露頭觀察了一會兒,確定這是鋰輝石礦化偉晶巖。
“看那里。”趙俊興拍了拍何暢通的肩,用手指向山的更高處。何暢通沿著趙俊興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個大而醒目的白色巖體,他向趙俊興點了點頭,兩人默契地向更高處爬去。
他們的默契源自中科院地質地球所研究員、國科大博士生導師秦克章。秦克章一直倡導“向強分異花崗巖的更遠端、更高處找鋰”。
越往上爬,偉晶巖滾石塊就越多,鋰輝石晶體也越大。兩人雖然沒說話,但都暗自興奮起來。
爬坡路上,何暢通聽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在海拔5480米大面積白色偉晶巖巖體的地方,他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看到好東西了,師兄快來!”何暢通大聲地招呼趙俊興。
趙俊興聞聲從側面趕了上來。兩人欣喜地看到了大片大片裸露于地表的原地礦化偉晶巖。“鋰輝石集合體如此密集,一定是富礦。”趙俊興說。
仔細觀察之后,兩人又繼續順著山脊向西,沿著裸露的礦體走了好半天,都沒走到礦體的盡頭。
下午4點,他們將取好的樣品裝進背包返程。回到營地時,夜色已降臨,趙俊興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撥通了導師秦克章的電話:“秦老師,我們看到了一個鋰輝石礦,應該很大!”
實踐、理論、實踐
“為什么找不到鋰礦呢?”
此時,遠在北京的秦克章并不懷疑兩位年輕人的判斷。他帶領的這支野外地質科考隊已經在喜馬拉雅區域工作了近5年。對他們的科考能力,秦克章心中有數。
從2017年開始,在喜馬拉雅高分異淡色花崗巖研究的先行者吳福元院士的多次鼓勵下,秦克章帶領他的團隊從新疆阿爾泰稀有金屬礦、西藏班公湖與岡底斯斑巖銅礦帶南下,轉入喜馬拉雅地區。2017年,趙俊興從主攻斑巖銅鉬礦轉向主攻稀有金屬礦,何暢通研究生入學即選定稀有金屬礦床作為主攻方向。現在,兩位年輕人都已經成為隊伍里的“小專家”。
秦克章團隊之所以去喜馬拉雅地區尋找稀有金屬礦,與該地區淡色花崗巖分布廣泛有關。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喜馬拉雅地區的淡色花崗巖都未被當作稀有金屬的找礦目標,因為傳統觀點認為,大面積花崗巖是由于沉積巖重熔、原地侵位而成,不成礦。但基于對淡色花崗巖的實地考察研究,吳福元提出,喜馬拉雅地區的淡色花崗巖為高度結晶分異的花崗巖,它們在華南與鎢、錫、鈮、鉭、鈹、鋰等稀有金屬成礦作用關系密切,喜馬拉雅很可能具有稀有金屬成礦潛力。
此后,不少研究團隊對喜馬拉雅區域的淡色花崗巖體進行了考察,發現20余處巖體含有鈹—鈮—鉭稀有金屬礦化,吳福元的理論得到一次又一次驗證。但遺憾的是,一直沒有人在喜馬拉雅區域發現工業級別的鋰礦體。
“為什么找不到鋰礦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秦克章。他的團隊在喜馬拉雅地區開展過大量野外考察,第二次青藏科考啟動以后,他們還拓展了考察區域。
一天,看著地圖上自己和團隊成員用腳步丈量過的一個個“小點”,他突然發現了一個規律:“新疆阿爾泰、秦嶺地區花崗巖和稀有金屬偉晶巖具有‘靠近母體花崗巖邊部的地區鈹—鈮—鉭資源多,遠離母體花崗巖體的地區鋰資源多’的巖漿演化與金屬分帶特點。喜馬拉雅地區會不會也是這樣?”
基于這一想法,他提出了“向強分異花崗巖的更遠端、更高處找鋰”的科學預判。2020年底,依照此判斷,結合前人與團隊前期工作線索,他們優選出納木那尼區域、庫曲區域、普士拉—窮家崗一帶的3處5300米至5750米的高海拔目標區,作為2021年科學考察時檢查的重點。
堅持、希望、堅持
“上了多少沒有礦的山頂,才找到這里。”
在6月26日之前,趙俊興等人已經在西藏進行了20天的野外工作。他們發現,2021年科考規劃的3個重點檢查區域中,納木那尼區域沒有鋰礦化跡象,庫曲區域有鋰礦化跡象但山體太陡無法采樣。窮家崗是他們此次科考的最后一站。
從電話中了解趙俊興和何暢通的考察情況后,秦克章與他們商定了科研填圖和采樣的大致方案。很快,博士生施睿哲趕來加入了考察隊伍,趙俊興、何暢通、施睿哲3人按照方案繼續工作。一周后,秦克章處理完北京的事務,也趕到了鋰礦所在地。
“一看就是個‘大家伙’。”秦克章回憶起看到鋰礦時的感受。
之后,他們又用了一周多時間在周邊進行實地考察追索。最終,他們發現有40余條囊狀體、厚板狀的鋰輝石偉晶巖脈,組成了4條巖脈群和4條礦帶。4條礦帶長度都超過1000米,其中2條礦帶寬度大約為100米,集中分布在5390米至5581米的高海拔地區。而在當時,國內上百米寬、上千米長的超大型偉晶巖體只有兩處,一個在南疆白龍山,一個在川西甲基卡。
本輪考察工作完成時,秦克章和趙俊興把登山鞋扔了,因為爬山走路太多,他們的鞋底都已裂開。
他們采集了100多件樣品寄回北京。回京后,他們委托多家機構測量了樣品中的氧化鋰含量。根據保守估計,他們判斷這4條偉晶巖脈群的氧化鋰資源量超過100萬噸,達到了超大型規模。
2021年11月,《巖石學報》出版了一本專刊,系統介紹了他們的這次發現及其理論價值。
此時,大家除了感到“幸運”之外,更深的感受是“欣慰”。“我們上了多少沒有礦的山頂,才找到這里。”秦克章感慨道。
和團隊成員一起爬山的時候,秦克章總是走在最前面,他深信,只有到達山頂才能看到全貌和更遠處的地質現象。即便被學生們評為“登山最厲害的人”,他也常有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但他一直這樣激勵自己和團隊里的年輕人:“哪怕再多走一步,都可能有新發現。”
這些年,為了找礦,他們盡可能多走多看。秦克章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們在5700米至5800多米的大雪山暴走了6小時,晚上12點回到駐地后,學生們累得連晚飯都咽不下去。一些地質科學家在對巖體等地質現象拍照時,常會用車和人作為比例尺,可是秦克章團隊考察的照片里常常只有人和石頭而沒有車,因為他們去的全是車上不去的地方。
秦克章常跟科考隊員說:“很多人是因為看到希望,所以堅持,對于我們來說,只有堅持,才能看到希望。”
堅持,讓他們看到了希望,懷著美好的愿望,他們以“窮家崗”的諧音“瓊嘉崗”為鋰礦命名。“今年,我們準備早一點上山,在瓊嘉崗鋰礦周邊進一步考察研究,尋找新的含鋰偉晶巖,以確定瓊嘉崗鋰礦及周邊能否形成一個更大的完整鋰礦帶。”秦克章說。
向著新的無人區,他們仍在堅持,一如既往,一往無前……
來源:《中國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