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 常州高新區全景。姚建國攝
“最近讀了克魯格曼的書,他將中國經濟稱為‘建立在浮沙之上’的增長。”
常州市委常委、常州高新區黨工委書記戴源不禁拍案而起。然而,憤怒之中又無奈:“這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確擊中了中國經濟發展方式的軟肋。”
克魯格曼就像是經濟學界的“妖巫”。上世紀70年代曾預言前蘇聯是只“紙老虎”,80年代日本經濟如日中天,“四小龍”緊隨其后,東亞經濟直撼美國的霸主地位。同樣在克氏的預言中踣地不起。今天,中國成為地球上最大的新興經濟體,“克魯格曼魔咒”又一次陰霾臨空。
中國人從來不是宿命論者,危亡之際總能扼住命運的咽喉。
轉變發展方式,實現科學發展,中國把擺脫魔咒的希望寄托于自主創新。
作為改革開放試驗區,自主創新示范區,國家高新區注定要承擔更多的國家使命。
在這一輪全球金融危機爆發的前夕,國家制定高新區“十一五”發展規劃,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親自為高新區戰略定位:即“促進技術進步和增強自主創新能力的重要載體、帶動經濟結構調整和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強大引擎、高新技術產業走出去參與國際競爭的服務平臺、搶占世界高新技術產業制高點的前沿陣地”。
在“四位一體”戰略的指導下,一次事關經濟發展全局的結構布局悄然展開。56家國家高新區根據不同稟賦,分別向“世界一流園區”“創新型園區”“特色產業園區”三條路徑進發。
中關村、張江、深圳、西安、武漢、成都,瞄準了硅谷、班加羅爾、新竹,建設世界一流高科技園,成為自主創新的研發中心和高新技術產業的輻射源。
在長三角、珠三角、環渤海以及東北和中西部地區中心城市的國家高新區,建設國家創新型園區,打造區域創新集群,成為區域經濟轉型升級的強力引擎。
其中,“創新型園區建設”與區域經濟發展產生了強烈的共振。目前,已有14家國家高新區投身其中,列隊候選者前赴后繼,表現出一種爭當敢死隊的悲壯。
這是一個民族擺脫“魔咒”的抗爭;
這是一種前途未卜卻一往無前的進軍。
關注他們,正如關注我們自己的命運!
甩掉“GDP指揮棒”:創新創業與烏紗帽的博弈
“富士康跳樓事件”無疑是一場地震。
困惑,糾結,甚至憤怒,通過輿論迅即爆發,無不沖擊著每一個國民和執政者的心理防線。
經濟學家陳志武直陳:富士康事件,顯示以政府主導、單純追求GDP的經濟增長模式的冷酷面。
在過去的30年里,GDP是支指揮棒。經濟發展的速度,關系著執政者烏紗帽。各地官員怎能不為錢忙?
這本無可厚非。如果沒有GDP的增長,我們的生活將會怎樣?我們必須從經濟發展的角度辯證地看待GDP。沒有經濟的增長,就沒有發展;中國高新區本身就是一個科技和經濟以及社會發展的奇跡。他相對于傳統產業,受益于GDP的更多,同時付出的代價也更大。
曾幾何時,依靠土地資源與區域優惠的“招商引資”,是高新區的流行病。誰的條件更優惠,就能引來更多的世界500強,就擁有更大的規模和更快的經濟發展速度。潮流之下,要么被裹挾,要么被拋棄,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曾經,有高新區,為了吸引富士康這個“世界代工大王”,不惜耗費30萬元,制作了一部影片;《郭臺銘語錄》人手一冊。對于“代工”企業,組裝499美元的蘋果iPad,僅獲11.2美元加工費,由此帶來的產業低端化,竟“視而不見”,或視而不能見。
還是這家高新區,省市聯合投資107億元,建設中芯國際工業園,以租代贖引進中芯國際,收獲的卻是金融危機而無法開工的結局,巨額投入幾成一潭死水。
一匹匹像中芯國際這樣“被速度擊敗的奔馬”,讓高新區欲哭無淚。目前,又傳出富士康大舉搬遷的傳聞,廊坊、河南、重慶,甚至天津濱海高新區也名列目的地之中。
我們沒有理由否定“代工”企業給地方財政的貢獻,問題是如今乃至未來,國家創新型園區在富士康們面前,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作為《創新型園區建設指南》的參與制訂者,科技部火炬中心高新區管理處處長楊躍承分析,創新型園區,就是要摒棄GDP導向,從依靠資源消耗與區域優惠轉向創新驅動與內生增長。
“《創新型園區建設指南》十二條量化目標中,不以GDP論英雄,增強了我們‘血本’扶持科技型中小企業、對資產千萬美元組裝制造類公司說‘不’的膽識。”
“不以GDP論英雄”,對于國家高新區及其屬地政府而言,無異于身心解放。
經過定性和定量研究,戴源把“十二條”拆分成三大類:關于“高新技術聚集區”,涵蓋萬人發明專利、企業研發總投入、高新產業工業增加值、科技型中小企業占新注冊比例;關于“優質企業聚集區”,包括從業者本科以上人數、上市公司數量、優勢產業集群,園區凈利潤、萬元增加值能耗;關于“產業結構調整先進區”,由科技撥款比例、服務業比例構成。
GDP壓力減小,創新要素成為指揮棒,使得國家創新型園區把調整結構、產業提升作為重點。
未來5年,常州高新區規劃,用戰略性新興產業再造一個新的高新區;培育傳感網、生物醫藥、低碳清潔技術、航空航天等百億級新興產業集群,無錫高新區則打造區域經濟發展的創新經濟增長極。
在無錫高新區管委會副主任劉驍看來,“富士康跳樓事件”和“太湖藍藻事件”一樣,“為各地的科學發展敲響了警鐘”。
“太湖再博大的胸懷也經不起粗放經濟增長方式的折騰”,當江蘇省委常委、無錫市委書記楊衛澤不留情面地反思時,國家高新區主導的創新驅動和以GDP導向的發展理念之間,博弈正悄然進行。
2008年市委十一屆六次全會,無錫對黨政領導政績考核作出調整,取消GDP考核指標。
無錫高新區不再滿足“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治標之策,不僅著眼于解決“水”的治理問題,更立足于加快“岸上”發展理念的轉變。
甩掉“GDP指揮棒”的無錫GDP不降反升,從2006年3300億元,到2007年3858億元、2008年4400億元、2009年4992億元。
戴源期望,從上到下各級政府甩掉“GDP指揮棒”的政策力度應進一步加大,否則面對市長這個班主任、省長這個教導主任、國家決策層這個校長,作為學生的國家高新區在層層加碼的‘作業’面前,自己減負是困難的。”
難,亦將前行。從古至今,從中到外,創新之路無坦途,別無選擇。
收獲創新價值:創新型園區就是創新網絡的節點
一封來自大洋彼岸的電子郵件——《沙發上的思考》,打動了協和干細胞基因工程公司的高層管理者。
寫信的人叫黃家學,在美國完成博士學位,在全球第四大制藥企業諾華工作3年。
黃家學在郵件中寫道:單純的干細胞存儲業務風險非常大,企業必須走知識產權戰略的道路,以專利作為企業發展支撐,同其他競爭對手相區別;要搶占行業制高點,必須制定標準。
其時,作為濱海高新區的生物醫藥龍頭企業,協和干細胞臍帶血存儲業已占國內市場90%以上。萬里之外黃家學的這番思考,正與協和干細胞“高效收獲創新價值”的觀念不謀而合。
黃家學選擇了協和干細胞,走進了濱海高新區。濱海高新區管委會主任趙海山提及往事,“主導產業符合甚至引領世界科技創新潮流,高新區的發展才有內生動力。”
黃家學的到來,成為協和干細胞“知識經濟”的內部推進器;濱海高新區,則在外部環境上為他們鋪平了道路。
記者走訪濱海高新區科技局時了解到,他們舉力支持產業集群、創新集群,企業每申請一項發明專利,高新區補貼1000元,授權后一次性補助2500元;申請國際專利,只要拿到該國的專利受理通知書,補貼10萬元;建立一項國家標準補貼50萬元,國際標準補貼100萬元……
作為回報,2008年,濱海高新區專利申請3577件,在國家高新區中僅次于北京中關村和上海張江,2009年這一數字上升為6850件;企業凈利潤占銷售收入比重9.27%,位居全國高新區首位,高于《創新型園區建設指南》8%的標準。
全國政協副主席、科技部部長萬鋼認為,在深入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的新時期,火炬計劃要堅持走中國特色高新技術產業化道路,努力發揮更加顯著的示范、引領和促進作用,成為中國建設創新型國家的引導力量。
“創新型園區,促使園區從過度追求規模和速度、過度依靠土地消耗和區域優惠,轉向‘創新驅動,內生增長’。”中科院科技政策與管理科學研究所研究室主任王勝光認為,“創新型園區是創新網絡的節點,能促進產業價值形態向高端轉移。”
縮小與世界一流園區的差距,已成國家創新型園區奮斗不可動搖的方向。
“我國經濟平穩度過了2009年,但高新技術產業已踏進這樣的‘怪圈’:剛剛還是‘明星’產品,馬上就成虧損‘瘦狗’。”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上海分所所長孔華威認為,“硅谷是生生不息的活火山,我國高新區起碼要關注下一個10年的技術創新周期和產業周期。”
人們看不到時間的盡頭,人們看不到世界的消亡,但國家創新型園區必須居安思危,以前瞻性和預見性,告別市場換技術的尷尬,站在山頂贏得與跨國巨頭之間的競賽。
這是命運使然。這是歷史的邏輯。
方寸之間,同處江蘇的常州高新區、無錫高新區、蘇州高新區,瞄準了世界光伏頭把交椅。
無錫尚德董事長施正榮沒有料到,尚德在紐交所的上市,使其在《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超越榮智健成為中國首富,同時也開啟了一場暗戰。
一年之后,無錫尚德半小時經濟圈內,歷經10年打拼的常州天合光能,在當家人高紀凡的帶領下,敲響了紐交所的開市鐘。
此時的江蘇境內,無錫尚德、蘇州CSI阿特斯、常州天合光能、江蘇林洋新能源,中電光伏江蘇“五虎將”,先后在海外上市;常州高新區和無錫高新區,各自打造千億級光伏產業集群。
產業投資者受行業高利潤的吸引蜂擁而上,地方政府被認為是這一波投資浪潮的推波助瀾者。根據中投顧問能源行業研究部的數據,從2006年到2009年初,多晶硅項目累計投資超過700億元。從廣東順德、遼寧錦州到上海、河北保定,一個個地方,一個個國家高新區,建設光伏產業園,把如火如荼的多晶硅投資推向了高潮。
膨脹增長與市場無序這對孿生兄弟,是否導致了高新區間的同質化競爭?
戴源認為,沒有同質化就沒有競爭,但是否造成重復建設,在變化萬千的市場中,還存在眾多變數。這些看似由強勢政府主導的地區,恰恰培育了市場并給予企業最激烈、最充分的競爭。只要統籌協調得當,跨國巨頭很可能在同質化競爭中通過兼并重組產生,中國的高新企業則將收獲更高的創新價值。
創新價值從哪里來?
人才是第一要素:引資與“引智”的投入產出比
“這里是一片空白,但像每一張白紙都能繪出美麗圖畫一樣,冷泉港亞洲一樣會有精彩的未來。”
2010年4月7日,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者之一,82歲高齡的詹姆斯·沃森親臨蘇州,為世界聞名的冷泉港實驗室在美國以外的第一個分支機構——冷泉港亞洲揭牌。
“這將使蘇州成為亞太區首屈一指的生命科學頂尖學術信息中心,吸引大量優秀生物創新技術和人才。”蘇州工業園生物納米科技發展公司總裁劉毓文稱。
軟硬環境建設,在風景秀麗的獨墅湖畔——蘇州生物納米科技園,逐漸成為中國生物納米技術的“產業搖籃”。
科技園公共實驗中心,倪健埋頭查閱資料。
倪是劍橋大學的生物醫藥博士、血液與基因抗體專家,2005年到上海創業,過程難言順利。
“蘇州生物納米科技園伸出了橄欖枝,1700萬元建設的生物醫藥公共實驗平臺讓我心動,這能為我省下千萬元費用。”倪稱。
究竟是創業創新孵化之地,還是“跑馬圈地”之所?二十年來,關于國家高新區的爭議時起時伏。
蘇州生物納米園用行動作答:歷經“土地時代”、“設施時代”、“金融時代”,國家高新區在撲面而來的“創新時代”,除了“招才引智”別無選擇,包含公共技術、資金支持、產業服務在內,完備的創新創業服務體系,則是集聚人才的關鍵。
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收獲著不同的價值。
蘇州生物納米園無疑是國家創新型園區“孵化器”的一種雛形,一個趨勢。
查閱“十二條”,起始就是對于人才的要求,“每萬名從業人員中理工科本科及以上學歷人數高于2500名”,而新增發明專利、高新企業比例等無不與人才相關。
“工業用地沒了,資源用完了”,“說著科學發展觀做起來不科學”,在無錫高新區管委會科技局局長張科看來,人才是發展的第一要素,培育企業創業創新能量,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找到釋放空間,是創新型高新區亟待解決的問題。
無錫的“覺醒”,源自2005年的一項權威調查:無錫成為最受農民工歡迎的城市。這讓剛剛履新的楊衛澤哭笑不得。
無錫該往何處走?正當楊衛澤困惑時,無錫尚德的成功讓他豁然開朗。
從澳大利亞歸國的太陽能博士施正榮來到無錫,除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幾頁商業計劃書,剩下的只有一腔熱情。無錫政府出資600萬美元,難能可貴的是,在尚德上市之前選擇了退出。
正是施正榮的引進,引發了中國太陽能光伏產業的崛起。施正榮理清了楊衛澤的思路,“530”計劃在無錫的探尋和期許中爆發。
其間,最吸引眼球的便是“三個100、兩個300”,即政府向創業者提供:100萬元人民幣的創業啟動資金,不少于100平方米的工作場所,不少于100平方米住房公寓;根據項目情況提供不低于300萬元的風投資金,不低于300萬元的貸款貼息。
對于政府的巨額投入,楊衛澤幾經輾轉,終于算出了一筆賬。
是招一萬個農民工,100個白領技術人才,還是引進10位高端產業領軍人才?
“答案只有一條,就看他給這座城市創造的價值,以及城市的容量。一萬個農民工,為城市解決了城里人不愿意干的事,但一萬人給城市帶來了‘包袱’。比如住房、環境建設、垃圾處理、子女就學,等等。我們必須測算投入產出比。”
從原計劃的5年引進30個海外留學創業人才,到如今突破1000個,無錫正打造“中國科技創業家的搖籃城市”。
從“招商引資”到“招才引智”,是覺醒的人對封閉體系的揚棄。2008年,中國科協發布的《中國科技人力資源發展研究報告》顯示,中國已是世界上科技人力資源第一大國,高層次科技人才卻嚴重不足。
當整個中國——從政府到企業,都在為自主創新的具體路徑尋覓,在無錫高新區,一種支持高新企業的模式已然浮現——開明的政府,找到具有資本和商業管理意識、有名望的人或組織來代表“政府”,把各種資源,包括政策、資本、技術、市場整合,支持企業,然后功成身退。
以“530”為藍本,中組部牽頭的“千人計劃”花開正艷,第四批名單剛剛公布,涵蓋創新、創業、金融各類人才。鄭州高新區“海外高層次人才創新創業基地”,寧波高新區《關于加快引進海外人才的若干意見》,等等,從一片荒蕪中走來,開啟了用招才引智取代招商引資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