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的價值,無所不在,它催生真的創新。貨真價實的創新,自在而穩健的保守,非常罕見、非常難。
《新周刊》:今天,我們該如何定義保守?
陳丹青:在我們這里,定義“保守”,很麻煩。我們會說懷念計劃經濟的人群是保守派,可是大家知道,為那個年代曲意辯護的新左派,截取的是西方偏于激進的新說,而在本土被目為激進的“自由主義”,則屬西方的傳統右翼價值觀……文藝圈,沿襲70年代創作教條也會被譏為保守,可是今天那些認同古典傳統,譬如試圖從宋元明清汲取資源的國畫家不但不“保守”,而且很可能反映一種新機。
中國大致有兩種“保守觀”,一是指“五四”運動對整個中國文化大統的指控,并被組入新政權的意識形態;一是改革開放后,誰要是認同此前30年,通常也會被目為“保守”——真是此“保守”非彼“保守”,百年是非,許多人錯了又對了,對了又錯,總之,在中國,“保守”是個被說壞掉的詞。“文革”時期說你保守,輕則批判,重則交付政治裁決,多少干部學者被打倒、整死,罪名之一就是保守派。80年代以來,“保守”一詞仍不光彩,在政治領域意謂抵制改革開放,在文藝領域,新一輪文化激進主義持續升溫,唯“新”是從,你曾聽哪位藝術家坦然自稱“保守”嗎?
《新周刊》:你自己是否一個保守的人?
陳丹青:論繪畫實踐,我是個“保守”的人。“文革”結束后,文藝創作大趨勢都是擺脫過去,迎向現代,可我回頭追尋19世紀現實主義,直到今天,我仍然迷戀廣義的傳統藝術和古典美學。如今有評論認為“西藏組畫”是當時的“當代藝術”,很另類,甚至“前衛”。假如“前衛”、“另類”是指在那個年代試圖擺脫教條,是的,我做了那樣的事,但絕無“創新”之念。“文革”教條就是以“創新”一說給逼出來的,所以我厭惡,并從不相信“創新”這個詞。
在中國,“創新”也是個被說壞掉的詞,一如“革命”與“反動”、“先進”與“落后”、“左派”與“右派”……都是被糟蹋的詞語。曾經絕對意味著政治后果。改革開放以來,這些詞語的威脅感逐漸消褪,但有時仍被掛在嘴上,變成欺世之輩或迂腐之人的大話、空話、廢話,或轉成實用的謊言——早先,革命文藝家們對“創新”多少有點天真憨傻之意,今日文藝界學術圈,則“創新”一詞是個心照不宣的圈套,成為利益壟斷的交換籌碼之一。當我在學院表格看見“有何創新成果”一欄,我立即明白:又一個詞被糟蹋,同時被利用了。
所以你看,我寫稿子不用這類詞語。即便用,我會加上引號或“所謂”二字,留出懷疑諷刺的余地。
《新周刊》:你如何看待保守與創新之間的關系?
陳丹青:“保守與創新之間的關系”?你要是參加過50年代直到“文革”的各種會議,聽過領導或藝術家的發言,你會非常熟悉這句話。可我看不出中國文藝曾經清醒地面對——更別說解決——所謂“保守與創新的關系”。
有些藝術家只認傳統作品,拒絕新藝術;有些則一味崇尚新玩意兒,對20世紀之前的藝術毫無感覺,不幸這類偏見與偏執,太多了,絕不僅止藝術。這種對立的意識,割裂歷史,其實保守也好、創新也罷,都來自一種整體感、歷史感。昨天與今天是什么關系呢……如前所述,當“保守”與“新創”等等詞語被政治化、絕對化、功利化,后果是什么?就是我們喪失了歷史感。
《新周刊》:你反對什么類型的創新?你贊賞什么類型的保守?
陳丹青:反對什么、贊成什么,這也是我輩聽得太熟的句式,屬于官話。事實是,貨真價實的創新,自在而穩健的保守,非常罕見、非常難。
《新周刊》:各國都有保守主義、保守分子、保守勢力,如何看待保守派帶來的價值?
陳丹青:在現代國家,保守派與革新派是一組真實的張力,有效換取平衡,至少,民眾在具體而微的事物——預算、稅賦、福利、墮胎等等新老問題上——有所選擇。最近我回紐約探親,趕上大選,希拉里和奧巴馬不都是同黨么?那份死纏爛打呀!可是民眾那么當真,分成兩半,人山人海,所到之處,搖旗吶喊,鬧半天,還沒跟共和黨候選人,那個70多歲的老家伙——也就是所謂保守勢力——交手呢!
保守的價值無所不在,它催生真的創新。還是說紐約。在我回去的一周,紐約最重要的現代畫廊老板瑪莉?布恩剛剛以她在中城與下城的畫廊,分別為兩位中國人——艾未未、劉小東——開辦個展;在上城,位于89街的古根漢現代美術館隆重舉辦蔡國強巨型回顧展。邀請三位中國人占據他們最顯要的畫廊和美術館,本身就是大膽創新啊,而位于82街的大都會美術館正舉辦中國14世紀書法專題展、法國17世紀宗師蒲桑和19世紀大師庫爾貝特展……以上節目只是本年度紐約展事的一小部分,不必分辨哪邊有所“創新”,哪邊趨于“保守”,這一切構成活的歷史。
《新周刊》:對《退步集》而言,如何理解它與保守之間的聯系?退無可退,就是進步,保守是否亦代表著一種進步的價值觀?
陳丹青:《退步集》書名常被誤解和引申。我畫得少,退步了,出了本書,也談不上進步,僅此而已。“保守是否也代表著一種進步的價值觀?”要知道,“進步”一詞也給我們說壞掉了。一個挺好的詞被說壞了,多可惜,多尷尬呀。我們當然渴望進步,但進步不是過河拆橋,一如“新”并不就是“好”,“舊”并不就是“壞”。當一個或一對詞語被賦予太過分明的價值判斷,話就被說死,失去余地、沒有退路了。
《新周刊》:圍繞保守,我們還有哪些事情可做、要做、亟需做?
陳丹青:整體而言,我們有何可做?這一百多年中國人做得太多了,如今還剩下多少值得我們保護而堅守的信念或事物么?
一些零零碎碎的舊風俗、老習慣、好教養,倒是正在這里那里被些許個人勉力恢復著、維護著,哪怕是茶道、蒔花、禮貌的語言、有教養的沉默、耐心傾聽、委婉拒絕……我可能離題了。我們是否應該先開個單子,看看曾被視為“保守”的事物是些什么。
《新周刊》:你是否期待文化保守主義的盛行之風出現?
陳丹青:文化激進主義列車百年來不斷提速,目前一時煞不住。假若我們終于意識到“保守主義”的真意,可能遲了。譬如城市建設,那么多珍貴的城鎮街區,拆都拆了,還能怎樣?再譬如種種倫理道德,你講孔子,開國學班,收取高額學費招攬企業主管高等白領來聽講,你真的相信他們聽過之后,做起生意就開始講點仁義道德嗎?
所謂保守,反過來說,即盡可能阻止太多太快的毀壞。不止中國,世紀以來世界范圍的種種敗筆、災禍、大不安,都因為太激進,太聰明、走得太遠了。先進國家近年大致都選擇了保守派領袖,但愿為時不晚。
《新周刊》:談魯迅,他的保守做派何為?
陳丹青:魯迅是點燃文化激進主義的那一代人。在他之前、之后,陳獨秀、胡適、瞿秋白、王明……比他更激進。不論主張,老牌保皇派辜鴻銘的姿態言行也比魯迅更激進。這代人的種種激進尚有苦衷、有必要,也有資格,他們確曾活在歷史關頭。他們沒看到文化激進主義在1949年后的偉大景觀——廢墟的景觀——換在今天,我相信,魯迅會反省自己的言行。他那時就不斷反省,譬如對進化論失望,對左翼齒冷,對任何新主義的尖銳的懷疑,等等等等。
“他的保守做派何為”,我不很懂這句話。我只知道魯迅贊成中小學生用鋼筆而不用毛筆,但他畢生使用毛筆、豎著行文、用舊式信箋,從書寫的意態看,字字恭謹而享受。他和鄭振鐸苦心孤詣搜集出版“北平箋譜”,不厭其煩;他不喝咖啡,但建議少讀中國書;他不穿西裝,但喜歡好萊塢電影,有一回看了《復仇艷遇》,晚上寫信告訴兩位年輕朋友,一說是“以為甚佳,不可不看也”,一說是“覺得很好,快去看一看吧”。他攻擊禮教,諷刺二十四孝圖,但至死奉養老母,以舊式規矩給母親寫信,每信開頭畢恭畢敬: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
我于是看見五十多歲的魯迅穿著長衫跪在媽媽跟前,低于膝,變回他與閏土玩耍時那么幼小——中國古文造作得多么好啊:“母親”而且“大人”,還不夠,還要“膝下”,如此恭敬到優美的文字不值得守護么——再看落款:
專此布復,恭叩
金安
男 樹(取原名“周樹人”)叩 廣平及海嬰隨叩
我并不是說,這便證明魯迅“保守”。以我私心揣度,他其實這樣地寫著,可能有點為了好玩。
《新周刊》:再說木心,他在人文上的保守有何表現?
陳丹青:說來話長,僅舉一例:二十多年來,木心先生遲遲不在大陸印行他的著作,理由之一,是不習慣簡體字。然而國家不愿守護繁體字,明文規定不準許,有什么辦法呢。
《新周刊》:中國的當代藝術,需要保守嗎?
陳丹青:心靜下來就好——靜得下來嗎?目所能及,我們看不到幾例貨真價實的“創新”,也不見穩健而自信的“保守”,多是亢奮躁急。說到文藝創作,我在域外目擊的保守之狀,大致生機勃勃,嶄新的創發則悄然潛沉,不聲張,忽然就亮了出來——人家從來不提什么創新不創新。
藝術事小,我們國家大局尚且塵埃未定,弄藝術的能夠虛靜自守,便是大善了。(采訪/胡赳赳 圖/姜曉鳴)